“科幻元年”还只是在想像的层面
作作为中国科幻文学年轻一辈中的代表人物,过去的这几年间,除了写作外,陈楸帆很大一部分的工作,是参加以“科幻”为主题的论坛、讲座及各类相关活动。他的小说先后被翻译成八种语言,可以说他的脚步也遍及了世界各地。
让他感受最深的是,2019年年初《流浪地球》的成功,让国人对科幻的热情空前高涨。在上海电影节期间,他曾经主持过一个科幻电影的论坛,当时还未上映的《上海堡垒》的导演滕华涛也在座。关于电影,他们有过一些深刻的交流,因此陈楸帆特别理解这一部用六年时间精心打磨的电影,主创所付出的心血。但显然,从之后的市场表现来看,作为试验之作,必须承认《上海堡垒》的很多尝试是失败的。
“在和导演的交流过程中,我能感受到中间很多环节都出现了问题,它其实是一个系统性的失误。可以看出来,我们整条产业链还是很不成熟的,技术不熟练,当然最核心的还是人才储备不足。”
一部科幻电影最重要的是命题与思考,其次是审美以及与观众的情感共鸣,在陈楸帆看来,“目前中国科幻电影从最源头的创作来讲,就与美国差了一个数量级,更别说特效、美术、道具等等所有的人才,一直都非常匮乏,所以根本没有办法保证持续稳定的高水准的创作。”
《上海堡垒》的失利对影视公司的投资热情确实打击巨大,被媒体预设了许多年,在年初几乎以为可以成为现实的“科幻元年”,经此一役后,又倒退回想像的层面。
但陈楸帆认为,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市场进化的速度和观众审美的提升比整个产业要快很多,这就倒逼着从业者自我提升,不要有天上掉馅饼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最终我们还是要回归到比拼内容的正途上,还是要踏踏实实地讲好故事,认认真真地打磨好细节。”
前几年他对《荒潮》的影视版迟迟不能进入实际拍摄的流程还会有一些焦心,现在反而觉得,与其在不成熟的市场环境下交出一份勉强之作,不如等待最好的时机,给自己的心血之作一个尽可能完美的呈现。
陈楸帆对导演的工作是有兴趣的,但他也同时深刻地了解内容的跨媒介转换是非常困难的,“如果有一天我试着导演一部电影的话,我会从小一点的项目,比如我自己特别喜欢的小成本科幻恐怖片和B级片开始,来锻炼我的掌控力。”
而当下,陈楸帆正专注于与李开复的创新工场合作的一个项目,即针对非常近的未来做一个以AI主导的社会预测。“我们会将科技与科幻领域的最新成果以及顶级专家的意见汇总,呈现出一个文本形式的科技预言。”
2019年年初,陈楸帆前往德国参加了一个研讨会,其中一个有意思的环节,是通过科幻小说来探讨中国与欧盟在2035年时双边关系的各种可能性,以及科学技术潜在的发展方向。
“我想这也是科幻作品的核心作用之一,即讨论各式各样的‘What if’,以此让人们感受到科技发展给社会各个层面带来的变化。这也是科幻在中国大受欢迎的重要原因,每个人都希望通过这个体裁来实现某种程度上的未来预言。而科幻小说在中国近年来的迅猛发展,其实也反映了中国经济、科技方面的长足进步。在地缘政治方面,国际社会也越来越密切地关注中国科幻的发展,试图理解中国人对现在、未来,以及人类、科技之间相互影响的想像与刻画。”
科幻是最大的现实主义
确切来讲,科幻是一个外来的文学体载。在西方,通常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可以追溯到两百年前的《弗兰肯斯坦》,到传入中国就只有一百多年的时间。同主流文学相比,它的地位还是相对边缘的。
但陈楸帆认为,自己正身处在科幻文学最好的时代,“从国家层面来讲,一直以来,政府都在试图让科幻作品成为普及科学知识的途径,我们也希望人们能够越来越关注科幻本身所具备的‘反思’的力量。现在,学者们更多在探讨中国晚清科幻小产的发展历史,因为那时的科幻小说,‘启蒙’的目的非常鲜明,包括鲁迅、梁启超在内的诸多文豪都从事过科幻小说的翻译和写作。而近年来,中国科幻作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在《三体》获得雨果奖、《流浪地球》在院线大获成功之后,人们对于科幻题材的作品越来越重视。”
生于上世纪80年代广东的陈楸帆,得益于开风气之先的政策和地理位置的优势,自小就可以收看香港电视台播放的国外影片。让他步入科幻世界的作品是《星球大战》和《星际迷航》,之后,他又开始读凡尔纳和威尔斯的系列作品,“感觉像是进入一个特别神奇的世界”。
10岁左右,陈楸帆就开始写科幻小说,是类似于《星球大战》的一些太空史诗型的作品,但都是写给自己用来自娱自乐的。对此父母竟然十分鼓励,这在当时是十分难能可贵的。16岁时,他在《科幻世界》杂志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诱饵》,并斩获了少年凡尔纳奖(校园科幻大奖)的一等奖。证书寄到学校后,是班主任转交给他的,陈楸帆至今都记得当时同学们惊讶的样子。从编辑老师和读者的反馈中,他也收获了更多自信,并开始积极创作新作品,一直到进入备战高考的时期,才按下“暂停键”。
2000年,陈楸帆以汕头市文科高考第一名的成绩就读北大中文系,大学期间,他曾尝试写过一些纯文学的作品,但总觉得不够吸引人,才又改回写科幻小说。此后,他相继发表了《丽江的鱼儿们》《鼠年》等科幻作品,并先后九次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荒潮》更是让他获得花地文学榜类型文学奖金。
陈楸帆是第一个打入美国科幻杂志圈的中国作家,他的作品进入英语市场甚至比刘慈欣的《三体》还要更早。在《奇幻与科幻杂志》(F&SF)、《克拉克的世界》(Clarkesworld)、《光速》(Lightspeed)等多个欧美科幻刊物上,“Chen Qiufan”都是第一个出现在上面的中国名字。2013 年,陈楸帆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金奖的作品《荒潮》,被刘慈欣誉为近未来科幻作品的巅峰之作。
《荒潮》是陈楸帆的第一部,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其创作背景及灵感来源于2011年他回老家汕头与朋友的一次会面,这位朋友在美国的一家垃圾处理公司任职。
“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贵屿’这个地方,它被称为‘世界电子垃圾处理中心’。之后我开始去了解这个产业,发现它之所以持续红火,是因为电子垃圾的总量在持续增长,而从这些垃圾中分离出来的稀土元素价格也着实价值不菲。但这个生意对‘贵屿’当地的环境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土壤、水源甚至空气都受到了这些电子垃圾的污染与侵蚀,何况是身处其中且进行毫无保护的工作,他们是‘贵屿’环境污染最直接的受害者。”
陈楸帆在小说的结尾中,暗示世界上仍然有数不清的垃圾岛顺着洋流飘来飘去,他并不想搞一个大团圆的结局,稍微留一些悬念和遗憾,可以让更多的读者去思考故事背后的价值,更重要的是,让人们从中看到环境污染的后果,看到消费主义文化中我们每个人的行为所带来的危机。
“我一直将科幻小说和现实主义相联系,我把它称为‘科幻现实主义’。实际上我现在正在写《荒潮》的续篇,同样也和垃圾有关,但不仅仅局限于实体的垃圾,还会涉及一些‘精神垃圾’和‘精神污染’。我想从精神的角度来思考每个人的内在矛盾,或许可以从中找到处理现实世界问题的方式。”
想像力可以飞双脚却必须踏在地上
对陈楸帆而言,科幻作家只是他职业身份之一。北大毕业以后,他曾先后在谷歌和百度等科技公司担任市场经理,之后又加入做动作捕捉技术的科技公司诺亦腾,出任品牌副总裁。这些职业经历让他有了很多参与到科研交流的很多机会,也让他比同类作者更容易接触到最前沿的科技动态,也更懂得科学家的思维方式和表达逻辑。
当下的陈楸帆,是一个专注科幻产业链中文学与IP方向的创业者。他认为中国科幻正处于“大国崛起”的阶段,尽管《上海堡垒》让资本放缓了影视化的步伐,但国人对于科幻文学的热情却丝毫未减。仅2019年11 月份,就有三场科幻大会将分别在北京、成都、重庆召开。陈楸帆也要抽出部分精力,去准备三场论坛的分享内容。同样,他也很期待明年曼彻斯特文学节的行程,届时,他将会去当地的几所大学做为期一周的演讲。
这些年,陈楸帆游走世界各地,每到一处,最喜欢逛的三处场所是书店、超市和电影院。去书店,是为了看当地什么样的书比较畅销;去超市,是为了感受当地人最日常的生活;而去电影院,则是为了看恐怖片。他很享受跟很多人一起受惊吓的感觉,而在国内,限制级别的恐怖片是上不了院线的,只能一个人独享。
去曼彻斯特的这一周里,如果有闲瑕时间,他还希望能去看一场曼联的比赛。虽然从事文字工作,但生活中的陈楸帆却是一个运动爱好者。写作是一个高度依赖身体状态的工作,虽然工作忙碌,分身乏术,但他依旧坚持早睡早起,从不熬夜。他平时最日常的运动是踢球和跑步,现在开始有了学习打泰拳的计划,因为这项运动不仅可以训练耐受力,更需要爆发力。
对陈楸帆而言,科幻早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尽管想像力可以飞,但双脚却必须踏在地上。“生活是河流,科学是重力,没有了科学,生活就会飘到天上去;重力太强,生活又会陷入凝滞状态,只有保持合适的重力水平,才能让生活轻松写意地流淌不息。”
一方面从事着前瞻性的科幻文学创作,另一方面,在北大学习中国文学的经历,也塑造了陈楸帆的文学观与历史观。他一直在尝试着不同的写作风格,包括将历史融入到科幻里。事实上,科幻文学涉及的领域并不狭窄,不是只有宇航和太空,它也包括人类学、伦理学等多个学科。在陈楸帆的很多作品里,都涉及到人性、社会、哲学等范畴的拷问与探索。
去年早些时候,他就以一个纪录片剧本的形式写了一个中篇,记录了不同历史时期,人们对于生产、怀孕的不同看法。而他最近正在构思的新小说,也是来自于他对历史人物的一些思考。“比如蔡仑、司马迁、郑和,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生理性的残缺,但有意思的地方,恰恰在于身体的残缺让他们在某些方面拥有了超乎常人的投入,基于这样的思考,我在筹备我的下一部科幻小说。”
这又将是一部实验性的作品,对陈楸帆来讲,无论故事受欢迎与否,只要能表达出他试图传递的信息,创作本身就已经实现了它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