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次主办戏剧邀请展的时候,林兆华就将“戏剧到底是什么?”设为当年展会的主题。提出这样的问题,其实是在否定自己。但他又没有能力否定自己,越不过去,所以困惑。而今,他80岁了,依旧困惑着。
市场对好东西是冷漠的
林兆华穿着一件灰绿色的夹克外套,坐在发布会的第一排,眼神锐利的他,看上去精神气十足,完全不像一个老人家。孟京辉曾经说过他,“大导满脸皱纹,但心里写满了年轻。”但是,这一次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是能听出一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迟暮和苍凉,他说,“有时候,市场对好东西是冷漠的。”
在中国的戏剧界,林兆华的地位超然,但也因此显得不够接地气。比如近年来,同样是戏剧展,别处是一片狂欢海洋,他的却被漠视。细究原因,还是在于他太坚持自我,习惯和皆大欢喜的商业剧唱反调。事实上,当年他创立自己的邀请展,就是因为看不惯国内的戏剧现状,目的是“让观众看看最好的戏长什么样”。那些大型戏剧节里的戏剧在他看来都是不值一看的,是不懂的官员们听了忽悠请来的垃圾,“你看,《猫》在国外都演了二三十年了,还被当个宝请过来,笑话。”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在过去的几年里,被林大导邀请来中国的戏剧吧:它们包括彼得布鲁克的《情人的衣服》、邵宾纳剧院用舞台电影演绎的《朱莉小姐》、波兰戏剧大师陆帕的五个半小时巨作《伐木》、奥斯特玛雅的颠覆性的《哈姆雷特》、塔利亚剧院摇滚与戏剧融合的《在大门外》……
《建筑大师》剧照
而今年的名单则包括:林兆华的《建筑大师》、英国的《金钱》;波兰的《雅典卫城》、《卡尔•霍克的影集》、《藏匿》和《殉道者》、德国汉堡塔利亚剧团的《前线》、陆帕的《英雄广场》、瓦里科夫斯基导演的《阿波隆尼亚》 和奥斯特玛雅导演的《理查三世》,每一部都堪称2016戏剧圈内“最大动作”。
但是这些在欧洲剧坛特立独行的耀眼明星,在中国却得不到市场的青睐——观众里能懂彼得•布鲁克、瓦里科夫斯基、伯恩哈德、奥斯特玛雅的毕竟是少数,可是这个倔老头却坚持自己的审美不妥协。第一届邀请展他赔了50万。2012年第三届邀请展启动前,才把前一年亏的150万元还清。2013年,因为欠债还不完,邀请展还停办了一期。2014年只请来4部戏,其中两部因为北京剧场过高的场租,取消了演出。2015年他“硬着头皮”请来需要5个小时厮磨观众耐性的陆帕的《伐木》到北京演出,出票不佳。所以今年,没有一家北京剧场再愿意承接4个小时的《英雄广场》。坚持到第6年的林兆华邀请展,只能整体移师到天津,与天津曹禺国际戏剧节合二为一。火热的戏剧演出市场,却容不下注定只能吸引小部分观众的作品,这是林兆华的辛酸和无奈。
《哈姆雷特》
《牡丹亭》剧照
对戏剧我没有责任感
要说林兆华的戏剧艺术过于曲高和寡,与市场无缘,却也并不尽然。作为中国排演莎士比亚作品最多的话剧导演,他在1990年代导演的《哈姆雷特》创造了购票队伍长达数百米的演出纪录。他也一直以善于颠覆传统和勇于标新立异的姿态为中外戏剧人所敬仰。
之所以被称为大导,皆因为林兆华一直奉行“一戏一格”在他的戏剧里,找不到重复的风格与样式,除话剧外。他还曾导过京剧《宰相刘罗锅》、《连升三级》、《杨门女将》、《张协状元》、昆曲《牡丹亭》、徽剧《蔡文姬》,还有《赵氏孤儿》里穿插着的河北梆子。他曾经在舞台上栽过树、铺过四万块红砖、堆过黄土高原;也曾经把活的牛、羊赶上舞台;还曾经让真正的盲人去演《盲人》……戏剧领域里,他没有障碍,什么都敢做。
大导在人艺时,大家一直在说继承焦菊隐先生的中国学派,但在他看来,却少有人真正很好地去研究中国学派,数十年来,戏剧界就只信奉着一个舶来的斯坦尼斯拉夫主义。“我没有想突破或树立什么,但在戏剧上只有一个主义,这是正常的吗?怎么一个戏就只有一个排法?”
《绝对信号》剧照
《窝头会馆》剧照
80年代,大导的作品《绝对信号》开启了中国小剧场运动的先河。多年来,他一直在对戏剧艺术进行着实验与探索,被业内视为一个不安于现状的实验者。对于他来讲,排戏没有准则可循,他的标准就是这个剧本恰好吻合了他内心的需要,是他当时想要表达的东西,其他什么哲学、理论一概不管,他就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对于戏剧,他没有使命感和责任感,只单纯为了过自己的瘾。
大导早年为北京人艺导演的《窝头会馆》赚了1800万,创了人艺历史票房最高纪录;再早前他给人艺排的《白鹿原》、《茶馆》、《风月无边》和《赵氏孤儿》也都挣了钱,可他自己工作室的戏却一个接一个地赔了。他很清楚症结所在,“中国对于莎士比亚、契诃夫的名剧确实比较陌生,不像人艺那些故事性很强、北京风味的通俗戏。它们往往是荒诞、超现实的,故事性、观赏性不那么强,票房不好也很正常。”即便是如此,他依旧我行我素,“我做戏的时候从不考虑观众,排戏也不谈构思,我觉得应该让观众选择戏剧,不要让戏剧选择观众。”
做戏剧做了几十年的林兆华,也一直被质疑没有导演理论,对此他大方承认,“我确实不会说戏,不会做导演阐述,我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我也说不出来。导了这么多戏,我没做过导演阐述。我导戏的风格很随意,不会抠细节,主要是在关键的地方给调一调。我的成功不是因为努力,而是老天爷给了我灵气,创作主要还是靠悟性。”
返璞归真的禅意人生
濮存昕曾经用“不去讨好,不去献计,不去卖弄,像禅一样,是一种原本。”来形容大导的戏剧人生,倒是贴切。
十多年前,林兆华辞去了北京人艺副院长的职务,成立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工作室,图的就是一个无拘无束。而今,他的工作室里也就只有一个小女孩帮忙打理些联络事宜,其他所有的班底都是临时搭建。有钱就排戏,没钱就歇着,没有谁能对他指手划脚。
大导没钱,但有名,在国内的戏剧界,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所以邀他导演戏剧,给他投钱的自有人在,他几乎没有一天是歇着的,在排练场上的时间比在家多。他觉得那原就是他该待的地儿,在排练场他比去哪儿都自在,他爱那里尤甚于舞台。大导平生没有别的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看电视不好打牌更不爱跟人扯闲天,就连女儿林丛导的电视剧,他也一部都没有看过,他说如果不排戏,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大导每天的生活很规律,几十年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化,早晨七点半起床,早餐是千篇一律的糊糊;再骑车去排练场,把车停在几站地外,一路走过去,路上看看四季更替,看看人来车往;晚上六七点钟回家,临睡前读会儿闲书,再打坐半小时,这一天就过去了。偶尔打破规律的是,一年里他总有几次出国的机会,但即便是出去了,他也不爱四处逛,还是去看演出,每年的林兆华戏剧展的邀请剧目都是他一部部看回来的。“我也听不懂,就只是看表演。”
大导是学表演出身,但他基本不给演员讲戏,更决是不会强加于演员他个人的意志,他让每一个演员都充分自由发挥,允许他们胡演,只等待生命本体的即兴爆发。大导一向认为,真正的表演艺术,是在舞台上不失去自我,然后再审视自己的表演。所以,跟他合作的演员几乎都经历过从无所适从到真正生命爆发的美妙过程。
大导80岁了,他觉得无论是戏剧还是人生,就该是这样,去除一切繁复的花边,还原本质。所以,在提出了“戏剧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后,他思索了良久,给自己的答案是:“戏剧就是说一段故事,说一个人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如此而已。”
林兆华从不讳言,这些年来的创作让他受益最多的其实是中国的戏曲。戏曲的舞台是一个空的空间,就因为它什么都没有,所以就有可能什么都有,是戏曲给了他精神上的自由。只是要把传统的戏曲美学像血液一样融入到当代戏剧中去,又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导认为自己也只研究了皮毛,道路远且长,他跋涉了一辈子,希望能有后继者。
本文版权为瀚彰传媒所有,未经许可,禁止下载使用、复制或建立镜像、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