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
午门,紫禁城的正大门,对应“天子五门”中的雉门,《诗经·大雅·卷阿》曰,“有凤来仪兮,见则天下安宁”, 东西雁翅楼引“双翅”朝天而开,预示着国邦的长久太平。南北端四座重檐攒尖顶阙亭屋顶的四个圆球连在一起,正好呈北斗星的“斗形”,与中和殿、交泰殿屋顶上的两颗圆球,及钦安殿屋顶上的一宝瓶组合,形成北斗七星(《中轴线上的皇家风尚》,王子林)。数百年来,这双“大翅”曾彰显着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人类的力量去拥抱星际苍穹,又象征着浩然宇宙的力量拥抱御驾亲征的帝王,拥抱凯旋归来的大军。如今它依旧张开双臂,用文化的力量,用历史的厚重,拥抱全天下那些好奇的、憧憬的、向往的身与心——包括远行游子蔡国强的“归去来兮”。
命运的礼遇
庚子十月,大雪节气刚过,蔡国强与紫禁城在同一天迎接生辰华诞——60余载的人生传奇,面对600周年的岁月浩荡——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机缘,而命运的相遇,早在30多年前就留下了伏笔。在自述中蔡写到,他最初赴日留学的“远行”,是因了昔日故宫挚友们的鼎力相助,“相比美术界,故宫这些‘传统保护者’更早欣赏我,他们认为历史就是要这样去创造,给来自‘天高皇帝远’的泉州的我难以言喻的鼓舞”。
蔡国强故宫展览现场,舟小侠摄
“这个年轻人,一定会‘爆炸’”,蔡的挚友,故宫的李毅华先生30多年前的预言果然不久就成真。这一走,步履便不再停下,远行的蔡不仅走过空间,更走进时间,炸下自己的大名。如果能贯穿时间,用高次元的视角来看待蔡,这个一生伴随着爆炸的男人的周围总是发着光和热的。2017年起,蔡走过普拉多、普希金、乌菲齐、庞贝和那不勒斯等博物馆,用格列柯的眼睛品读托雷多的昼夜不停,用塞尚的眼睛凝视圣威克多山脉的苍茫热情,与那些历史上百年前、千年前的“伟大和神迹”对话,走过他“一个人的西方艺术史之旅”。这个当今时代全世界能让爆炸变得最好看的男人,用转瞬即逝的一团团火,炸开了一道地平线,炸开了当代绘画成为永恒的一种可能性。
为“梦游紫禁城”所作火药草图,蔡文悠摄
兜兜转转30余载,回归启程地举办“远行与归来”展览,像是奔赴一场老友间重要的约会。2020年,一连串“黑天鹅”事件引发的“蝴蝶效应”实实在在发生,当世界秩序滑向“修昔底德陷阱”的危险边缘,当“巴别塔”的预言离散着人心,这场“约定”依旧跨越山海,如期而至。蔡说,“( ‘远行与归来’ 展览)不仅展示艺术史的旅行,也是艺术家的政治态度:把自己作为全人类文化遗产的继承者,所有文化的先辈大师都可以当成自己的前辈。期待观众能够看到东西、古今的交融对话,如何在一位来自中国的艺术家身上并存;在面对全球化倒退孤立的今日,或许有特别意义”。
《庞贝研究·雄狮》,蔡文悠摄
这场展览,对于艺术家来说,或许是命运的星际旅航中一个锚定的坐标,就如同故宫午门雁翅楼指向的天际间的北斗星,引领游子在远行路上一往无前,在归来途中不惧迷航。而对于故宫,人类文明的殿堂,或许也正是一次面向今日与未来的“新时代文化的起爆剂”。振开这双“大翅”之伟力,“扶摇直上九万里”,鼓起的是一种文明能够包容万象的自信新风。
“狠”艺术
公元不知多少年,太初茫茫混一片,劈喳呼哈一声响,盘古辟地开了天。这是东方神话中的宇宙起源,嘭!一斧头劈开混沌,宇宙大爆炸,太极苍穹,星辰万古,万物苍生。多简单直接,狠!
创作中的蔡国强
宇宙是大爆炸诞生的,社会进程是“爆炸”推动的,就连一年又一年也要在烟花爆竹的“爆炸”中辞旧迎新……爆炸就是狠的,蕴藏着能量,却注定着危险;隐含着神秘,也孕育着新生。人们天生恐惧不可控制的能量,却又不可救药地被某种“失控”的力量吸引。蔡的创作,在“控制”与“失控”中玩味,将恐惧和好奇按配方装进火药桶里,点完导火线“扭头就跑”,在爆炸中哈哈大笑。留下“围观群众”举着手机、相机,淑女和绅士们本想优雅地欣赏“艺术之美”,却在“跑与不跑”的犹豫不决间,肾上腺素瞬间狂增,仓皇着、尖叫着、惊呼着完成一次濒临恐惧的爽快体验。炫目、炸耳、冲鼻,恐惧、激动、狂喜,混合着野兽的本能、人类的灵魂、神祇的未知,占领感官,抢夺理智,仿佛灵光一闪的神迹显现。人生得意须尽欢,生活在现代世界中的文明人,人生又有几回能忘乎所以的爽?
《黑光 No.1》,Christopher Burke摄
当人类基因组工程不断解密着生命的密码,“九章”量子计算机解密命运或许也不是难题,“神”的“魔术”被人解开,混沌的墟莽成了确定的坦途。但太多的确定意味着无聊,就像花开了必定会谢的,就像人出生是必定要去死的。太多人祈求一帆风顺、平淡是真,相比于平静湖面的荡舟垂钓,在惊涛骇浪中鼓帆远行又一次次化险为夷、喜极而泣,这种玄而又“悬”的心态,或许才叫人欲罢不能,才是勇敢者惊心动魄的游戏。
《昼夜托雷多》,蔡文悠摄
骨子里有着“航海文明”勇敢基因的蔡国强显然不会乖着接受平静,他的爆炸真“狠”,所以矛盾的反面也真让人喜欢。这世界,总得狠一狠,坏一坏,才有可能破一破,新一新。不得不说,总有些天才是这样叫人嫉妒。他们靠天性和本能去破坏与重塑,那些天才的鬼点子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在他们脑中流淌。如果说“地才”是精密计算“控制”的成果,那天才就是神明造物时“失控”的意外。就像杜子美勤奋精进的“一代规模”之于李太白肆无忌惮的“千秋逸调”,就像在人生终程仍在圣威克多山背面仰望塞尚的毕加索。
《蓝》,赵小意摄
才华的功勋,总是留给时间去审视。而“远行与归来”之于蔡,或许也是一场因疫情“放空”后的自我审视,一次从“他者”的远行,到“自我”的归来。位于午门正殿展厅的“归来”部分,有艺术家与历史的对话、与东方文明的对话,也能看到他与自己的对话——那个要给外星人送去一块冰封墓碑的、那个要给地球人架起望远镜望向星辰的、那个想让全世界一起关上灯的——30年前的蔡国强。一件件作品由30年前与30年后不同时间维度中的“两个蔡”共同完成。蔡啊,那个30年前就雄心勃勃“流浪宇宙”的你会让现在的你嫉妒吗?30年前初出茅庐的你,又会为今日的人群簇拥、新的技术、更远的路而肯定和羡慕吗?艺术的野心,不仅在于征服当代,也在于征服未来、征服宇宙、征服时间、征服自己,以让自己的“迷因(meme)”得以在“卡巴拉生命之木”上结出永垂不朽的果实。才华的功勋,也将留给历史去佩戴,能做的就是继续与思想一同踏歌远行。
星辰中的香巴拉
去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是家乡,蔡的这次“远行与归来”,不是简单的空间上“异乡”与“故土”、方向上“东方”与“西方”的二元,更是探讨着混合了时空的、上升了次元的他者与自我、现实与命运、可见与不可见……
《鸢尾花掉落》,赵小意摄
所以,莫问归途。人,终究会来到那个宇宙中的香巴拉、伊甸园、温柔乡,对于明确的心来说,生命的“远行”即是自我寻路的“归来”,无止无境。就像蔡手书展览标题中那条贯穿着的中线,“阿莉阿德尼的命运之线”隐秘而无穷,像 “冈底斯山的天梯”串联起浩浩时空,又如悄悄埋下一根呲呲倒计时着的导火线,“狠”地引爆未知,在这苍茫无极中又将炸出什么新的天地来?